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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廈將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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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廈將傾

另一邊,一切照常推進。

皇帝和太子信馬由韁,入了一片林子。皇帝年老體衰,圍獵也權當出來散散心,哪比得上後生們勇猛,隨便打了只野兔,便騎著馬慢慢走。

很快前方一陣喧嘩響動,是一名貴族少年控不住馬,馬嘶鳴人立,險些將那少年甩下馬來。幸而跟隨的老仆閃電般探手掣住韁繩,救下少年,又騎上馬背,勒緊韁繩口中呼喝,硬生生將駿馬鎮壓下來。

老皇帝在不遠處看了個全,剛想誇這老仆身手敏捷,忽覺面熟,連聲道:“這是、這是關……”

太子看了一眼,目光閃動:“父皇,這好像是關福,從前朔州在咱們府上養馬的。”

老皇帝認出來了,連連點頭,他多年未見朔州的老人,心裏感嘆,將關福招上前來說話。太子便識趣道:“父皇且敘舊,兒臣先將張侍郎家的公子送回去。”

關福是蕭知遇托太子尋到的人。蕭知遇小時候體弱,母親不允許他和尋常孩子一樣騎馬,他心裏羨慕,便會去馬廄看小馬消遣。關福是養馬的,一來二往便熟絡了,會和他說起許多舊事,比如見過的大人物,和後山放馬時的見聞。

後來朔州告急,戰火綿延,關福隨大批百姓逃離朔州,便沒了消息。

“你既在京城,該來尋太子和五皇子他們,定給你在宮中謀個差事。”老皇帝道。

關福笑道:“小的能在張侍郎府上做事,已是好運了,宮中多少養馬的能人,小的比不過。”

侍衛在後邊跟著,關福給皇帝牽馬,主仆倆聊起了朔州時的舊事,關福自然而然便提到了長公主,問長公主安好。老皇帝道:“長公主身體康健,如今……如今在宮中。”

想到長公主分居回宮,免不了又想到安國公,老皇帝停頓了一下。

關福感嘆道:“小人記得當年長公主出嫁,是安國公親自來朔州提的親,當年還年輕,身手了得,方才見到安國公,已然有了白發,歲月不饒人哪。”

老皇帝隨即想起些安國公到朔州提親的往事,還記得他初來乍到便救下落馬的梁氏,出盡風頭,還得了自己一聲喝彩,如今想來更覺心梗。

“說來也巧,安國公離開朔州前一晚,我還見過他。”

老皇帝一皺眉:“哪裏見過?”

他記得當時是家宴,原要邀請安國公一道赴宴的,只是宴會上女眷多,安國公思來想去還是婉拒了。沒去宴席,又去了哪裏?

“在宅子後面那片後山,小人去溜閑時,見到安國公在山下策馬,”關福想了想,“當時還有一名女子在側,兩馬並進,應是……應是長公主?”

老皇帝面色陡然變化,“你未記錯?”

長公主當晚分明在家宴上同他說話,怎會在後山,分明是旁人!

回憶起當晚還有誰不在宴會上,他臉色難看起來。

關福牽著馬,聽出皇帝語氣不對,有些驚嚇:“當時月色朦朧……小人看不太清,也許不是長公主也說不定……”

皇帝喝道:“那又是誰?你仔細想來!”

關福嚇得跪倒在地,戰戰兢兢道:“小人、小人無能,當時實在是夜色深了,看不清面貌,只隱約聽到一陣鈴聲……”

老皇帝聞言,竟一下臉色鐵青,牙關咯吱作響。

他自然知道這道鈴響是誰——梁氏曾是牧羊女,腰上時常掛著鈴鐺,用以指引羊群,當年他納她為妾,便是因這陣清脆鈴響吸引了註意,入府後便不戴了。

如今想來,這鈴鐺不僅是牧羊時戴著,恐怕她多年前還在安國公府中,是作訓馬之用,且有些特殊意義,才會在與安國公私會後山時特意戴上。

層層的疑慮積累在心頭,老皇帝胸口起伏著,竟覺頭暈目眩,終又恨恨頓了下足。關福顫巍巍跪倒腳下,不敢吭聲。

太子回來時見兩人一站一跪,關福悄悄擡頭望了他一眼,他便知道該說的都說了,嘴角冷笑,口中卻連聲道:“父皇,怎忽然鬧成這樣……莫非是關福哪裏說錯了話?”

老皇帝揉了揉眉心,冷聲道:“你起來,此事今後再說。”

他此刻再無心情狩獵,動了回去的心思,太子察言觀色,笑道:“父皇,兒臣方才看北邊有鳥獸嘶鳴聲,不如去那邊瞧瞧,興許有收獲。”

老皇帝不欲被看出端倪,允了,一行人便往北邊山林走去。不過一盞茶功夫,忽聽一陣狼嗥從林中傳來,聲振林木,其後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,紛紛道:“安國公小心!”

老皇帝驚道:“京郊竟還有狼?”

又聽安國公在那頭,驚叫聲中也有女聲,他心裏不知為何起了某種猜測,臉色變幻著,忽然道:“去!去尋安國公!”

幾名侍衛得令前去搭救,老皇帝也不肯留下,踱了幾步,仗著護衛眾多,竟拍馬跟了上去。

只見一片樹林深處,擠擠攘攘站了許多國公府的親衛,一匹老狼倒在血泊裏,已然斃命。而安國公須發蓬亂,狼狽坐在地上,被親衛牢牢護著,臉色慘白,身上濺了血。

老皇帝目光逡巡,在場的只有一名武將家的小姐,同是追獵而來。他剛松開眉頭,竟又聽到一陣馬蹄聲,有人急急策馬而來,見到地上一灘血跡,登時驚呼一聲,險些摔下馬。

赫然是梁昭儀。她見了安國公的慘狀,面容慘白,居然不能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,又頓住,一下癱軟在地上,被侍衛攙扶起來。

這一切在外人看來沒有絲毫問題,意外受傷的重臣和受驚的妃嬪罷了。

老皇帝卻像證實了什麽,臉色陡然間難看至極,一把將馬鞭擲在地上,勃然大怒道:“來人,來人!將安國公拿下!”

蕭知遇遠遠趕過來,正聽到這一聲怒喝,便清楚一切都要結束了,父皇心裏已有定論。

上個月,太子與他交流掌握的證據時,曾嘆息證據不足,連自己也只比陸霖多知道一聲鈴響:那宮女當晚雖未看清嬪妃的面,卻聽見了鈴鐺聲動。

一道鈴聲又能證明什麽,宮中多有懸掛風鈴之處。

皇帝不想相信的,再多的證據也打動不了;然而只要起了一絲疑心,便是一根頭發絲,一聲鈴鐺響,也叫他懷疑甚至動殺心。

*

安國公被五花大綁,逆賊一般帶回去,猶在喊冤。在場的眾臣百思不得其解,不知發生何事,揣測著安國公哪裏觸怒了皇帝,竟能在圍獵時被押下。

蕭容深趕回帳中,面有愕然,還想求情,老皇帝見到他卻大怒,一腳踹在他心口:“若有敢求情的 ,同罪論處!”

這到底是醜事,沒能傳揚,圍獵草草結束,擺駕回宮。

蕭知遇坐在馬車中,聽車馬轔轔,眾臣官眷心思各異議論不已,他掀了車簾,忽見圍場的外邊,旌旗層層高舉,執兵護衛的眾多北庭禁軍中,竟是張聞喜領頭。

來的時候他心思全在皇帝那邊,不曾註意,眼下忽然發現不對,這種場合有北庭統領跟隨禦前就已足夠,張聞喜只是個副統領,該留守宮中,怎會調來圍場?

蕭知遇心裏一沈,極快地往後瞧了眼睿王府的車馬,毫無異常。連方才安國公被綁時,裴珩都只在後邊坐在馬上,面無表情。

他心裏不安,幸而一路風平浪靜回到宮中,他方松出一口氣,派了進寶出去打探。

進寶回來時也有些憂色:“咱們這邊北門的守衛沒換,但奴才打聽了外邊,據說去年重陽之後,北庭禁軍頻繁調動,連大統領也換了一個。”

去年重陽……蕭知遇聽到這裏便明白了,西城門那時護衛他的兩名禁軍,恐怕讓父皇徹底對北庭生了疑慮。然而如此頻繁調動,勢力錯雜,會導致許多禁軍更聽從張聞喜這個根系更深的副統領的指揮。

這樣一來,北庭勢力分裂,再加上南衙,豈非大半已掌握在裴珩手裏。

今日圍獵的混亂狀況,倘若裴珩有意行刺皇帝謀朝篡位,也並非不可能成功。

想到這裏,蕭知遇身上一寒,雖慶幸並未發生,但也心知肚明,這一天恐怕不遠了。

他並不在乎帝座上的是誰,甚至覺得裴珩也許更合適,然而自古帝位交替,宮內宮外必定不太平。

當晚宮中劇變,老皇帝連夜提審陸霖,半個時辰後梁昭儀被打入冷宮,安國公暫且押在刑房,容後審理。昭斕郡主匆匆進宮,原還想面聖叩問緣由,卻半途被長公主喚去,再也沒出來,母女倆都未出面求情,就此沈默。

蕭容深暫未被牽連,在禦前長跪不起,極力自證清白,東暖閣一時俱是五皇子聲淚俱下的告罪聲。

整個皇宮,乃至外朝俱是人心惶惶,都在猜測五皇子和安國公的命運,蕭知遇坐立不安,擔憂的卻是裴珩謀反之日會否天亮就要到來。

到了深夜,他心浮氣躁毫無睡意,依舊在外間坐著。燭火一盞,映得人臉上明明滅滅,他覺得自己在宮中能停留的時間也許不多了,有些事得早些準備,便吩咐進寶收拾些重要之物。

進寶將貴妃的遺物收拾了,多是些小物件,整整齊齊塞進箱子裏,“殿下要回睿王府了?”

蕭知遇一頓,搖頭道:“莫提舊事。”

進寶半懂不懂的,又去翻找書架,翠微院除了大婚時的賀禮,沒什麽好東西,書倒是不少,有些陸貴妃生前帶過來的珍本古籍需得收好。他拿了板凳墊著,伸手一抽,書架上面堆積的書實在太多,嘩啦一聲猛然傾瀉下來。

進寶叫了聲哎呦,蕭知遇也不怪罪,蹲下身一同撿起書來,翻來翻去,忽然揀著幾本眼熟的。

再一看,是多年前文華殿讀書時的抄錄本,他被幽禁後,裴珩與他決裂時專程送回來的。

紙張早已泛了黃,蕭知遇緩緩翻動著最舊的那本,上面還留著他小時候的字跡,在旁寫著批註。

往事不可追,他心裏說不出什麽感受,正要放到一邊,忽又頓住,只覺手感不對。

這本的封底比旁的厚實,連紙面也比同本封面的顏色淺一些,仿佛是另加的一張,若非拿起細看,簡直難以察覺。

蕭知遇怕勾起傷心事,多年來從未動過,此刻心中升起一種怪異的預感,不由怔楞片刻。他挪近了燭臺,又叫進寶拿了剪刀,小心翼翼將封底割開了。

只見這封底內竟有夾層,夾了一張極薄的信紙,展開了一瞧,上面粗略畫了皇宮北門附近的地圖,尤其圈畫出掖庭宮北邊的幾個地點,和宮外的幾處,右下角另附了幾個字。

盡是裴珩的筆跡。

蕭知遇怔住。

這張塵封了六年,不為人知的信紙上,赫然繪著一張逃出皇宮的路線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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